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姐姐,童年的那一抹亮色

再困苦的童年也会有些许亮色。哪怕一丝亮色,也会让童心刹时明亮。

冷暖自知

7/31/2017

01 梦魇童年

准备讲座翻检资料,翻到了多年前下载的德国埃里希·凯斯特纳的《毕业致辞》,其中凯斯纳对一年级孩童有一个忠告:“对这个忠告你们要像记住古老的纪念碑上的格言那样,印入脑海,打入心坎:这就是不要忘怀你们的童年!你们看,极大多数人,他们像脱去一顶旧帽子似的,早已把童年抛之脑后了。他们犹如忘记一个不再使用的电话号码,忘却了他们自己的童年。”与他的忠告中“早已把童年抛之脑后了”的情形相反,我却极想“像脱去一顶旧帽子似的”忘却我的童年,可童年那梦魇,总也无法摆脱。

02 一梦60年

又在梦中饿醒了!这样的梦已经做了60年了!很少做梦,每做梦,每每就是“饿梦”。

生不逢时,嗷嗷待哺却遇几年大饥荒。留在童年印象中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饥饿!是饥饿,刻骨铭心的饥饿!依稀记得,公社食堂最艰难时,祖母、姐与我三人不出工,所以早餐只能得一碗稀饭。早晨,姐在上学前去食堂打来那一碗清可鉴人的“稀”饭,先是姐姐喝上小半碗——她要上学,多喝一口,接着我与奶奶分享剩下的,不用筷子,祖孙三人不到2分钟用餐完毕。接着姐姐空着肚子上学,我与奶奶为了减少消耗空着肚子躺回床上等那清水煮咸菜的中餐。几十天咸菜汤,让我们逃过了死亡。

饥饿,年年都会在梦里重现,这一梦啊,就梦了60年!

03 我的蕃薯情结

饥饿让人抓狂。我们家流传着一个真实的故事。姐上一年级吧,一天,奶奶用首饰当了点钱,拿钱买了一小块蕃薯,让我送去在上学的姐。但蕃薯送到姐的手上的时候,已经只剩下半块了,我给姐解释说是路上被人抢掰去了。姐看着蕃薯上的牙痕,投给我一眼怜悯,默默接过半块蕃薯转身进了教室,眼晴亮亮的。

这是我所记得的第一次说谎,也是第一次真正识得蕃薯的滋味。蕃薯那难以抵御的诱惑,就像伊甸园的那个苹果:小小的蕃薯捧在手心,先是用鼻子不断地闻,再用舌尖舔一下舔一下,接着忍下心壮着胆用下牙刨一点又刨一点,就这么一点一点,羞愧、害怕、激动、不安,后边我是小跑着到学校的,走慢了,姐就没得吃了......那半块蕃薯就成了我的情结,后来一直喜欢吃蕃薯与蕃薯制品;那半块蕃薯也成了我们家的经典故事。不过几代人讲或听这个故事时的态度是完全不一样的:上一代是愧疚与无奈,我们这一代是沉重与愤怒,而下一代则是戏谑。

我与我奶奶

04 姐姐,童年的那一抹亮色

父母长期挣扎于生计与他们的麻烦中,无暇也无力顾及我与大我两岁的姐姐。童年生活中最亲近的就是奶奶和姐姐。奶奶自然是生活的依傍,而姐姐则成了我的精神支柱。姐姐一上学,我小小的心就空了,总是坐在门槛上犯傻;姐一放学回家,我立马就活了过来,跟在后面,贴得很紧。在四、五岁的我看来,姐啥都好,有姐在就不用怕!姐不但漂亮,而且善良;不但活泼,更为懂事。前面提到喝稀饭,姐姐要上学,奶奶让她喝小半碗,我俩喝剩下的,但姐姐从来都不用筷子捞那几颗米粒,她要剩下给她的弟弟。

姐可以为弟弟挨饿,也可以为捍卫弟弟与人打架。一次姐带我去田里扫谷——割稻季节这是我们不足10岁时的季节性劳动,将大人们在稻桶“打稻”(脱粒)时洒在稻桶外的谷粒用扫把扫回家,淘洗,晒干,换粉干——这次另一位干此营生的人将他的扫帚伸向了我的地盘,我们就打了起来。我根本就不会打架,姐冲了上来,那发怒的架势就将大她许多的男孩吓趴下了。从此,姐就成了我的偶像。

我的童年就是跟着姐姐干各种活,春天拔猪草,夏天扫谷,秋天拾柴禾,冬天捞油脂。很多人恐怕都不知道“捞油脂”吧。离我家一里地光景是县上的火腿厂,冬天火腿腌制后要拿到溪里去浸泡、冲洗后再上架晒。就在浸泡、冲洗的时候,会有一些星星点点的肉屑被竹帚扫落顺着溪水流下,这个时候,我们就拿着一个捞兜去捞起肉屑,拿回家炼油,一季捞下来大约可供全家一季食用。捞油脂总在冬季或春寒料峭的二月,挽起裤腿,赤着脚踏入冰冷的溪水,近乎酷刑,但只要跟着姐姐去,就不冷,心暖。

我与我姐姐

05 恐惧

现在,我仍怕狗,是童年被狗吓的。

从我家到小学的路上要经过县人武部的食堂和宿舍院子,院子和食堂在路的两对面,夹住了这段路。大概是小学二年级吧,一天上学经过这段路,看到人武部宿舍院子门口站着一条狼狗,就犹豫着不敢走,不过看见还站着一位穿旧军装的叔叔,就壮着胆子,低着头侧着身往前走,忽然那条狼狗窜了上来,趴到了肩上,我惊恐地望向“叔叔”,他却没有采取行动,大约是知道那狗只是戏耍一下小孩不会下嘴吧,但那被戏耍的小孩可是惊恐万状了的。好漫长的十几秒啊,狗嘴喷在脸上的热气和灌入耳中的呼吸让我僵住动弹不得。不知道是不是得感谢那位叔叔,在欣赏了狗的威风和小孩的狼狈后终于出声呼走了那条恶狗。

06 屈辱

我出生时,除了一幢还能看得出当年气派的旧房子和几本古籍外,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。穷人家的孩子懂事,所以一上学就努力学习,很讨老师同学喜欢,一年级就拿了个三好学生回家。二年级暑假前,班主任王桂珍老师告诉我,又作为三好学生推荐给学校了,让晚上的家长会一定要请家长参加。我带着高兴的妈妈去教室我的位置上坐好,退出教室在外面等候,巴望着家长会早点结束。终于结束,妈妈出来,但妈妈的脸是冷的,手上是空的。我怯生生地问妈妈,回说,学校没通过。为什么?家庭成份高。

幼小的心立即蒙上了可怖的阴影。当时,还确实恨上了这个家庭,以为是家庭带给我的屈辱。又想着即使再努力,以后也不可能再得三好学生了,心就更冷了。幸好,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,三好学生也不评了,我也就不用为此难受了。但是,我那一时之“幸好”却成了我和我们这一代乃至国家民族的大灾难。我们这一代的求学之路就此中断,我的童年就结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