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脑勺的倔强

从照片上看，后脑勺上的这撮黑毛，孤伶伶地对抗着周边的白发，倔强，但不识时务，也大煞风景。不如放弃。我们的文化崇尚毅力、韧性、坚持不懈，永不言弃几乎就是成功的代名词。其实，凡要“坚守”的东西，都应该问一问：是否值得？六、七十年风霜雨雪的头发，何必硬扛，白发披头，才是适配。适配为“和”。

大约10年前的8月，儿子带着我们穿行在Darmstadt的街道上。阳光穿过树梢，洒在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，光影斑驳，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。德国的夏天不热，即使8月，日头也不毒辣。走乏了，点上一杯啤酒——Darmstadt是啤酒集散地，惬意地坐在路易森广场(Luisenplatz)吧座。邻座有个老头正在收拾他的黑色帆布包，包的边缘已经磨得有些泛白。他朝我们莞尔一笑，起身推着他的红色自行车离开。自行车身油漆斑驳，露出金属的本色。在阳光下，他的满头白发，闪着银色的光芒。陈旧的黑色背包，陈旧的红色自行车，披着阳光、历经沧桑的一头白发，成了彼时彼地难忘的风景，连同那一个个窗台上怒放的花。注意到我羡欣的眼神，儿子共情地赞了一句：“那位老爷爷的头发好漂亮，像雪。”我在心里想：“是的，那是时间的礼物。总有一天，我也会拥有这样的白发。”

在30来岁的时候，曾为本该黑色的头发过早飘白而烦恼；过了30年，又为了本该泛白而仍负隅顽抗的一撮黑发而烦恼。白亦忧，黑亦忧，头发，岂非坐实了“三千烦恼丝”的名号？

由角质蛋白构成的头发，不是人的器官，为什么却得到了超乎寻常的重视，乃至于为它烦恼？是它的位置，还是颜值当担？是它的物理属性，还是它的象征意义？说到象征，国人却因为头发的“象征”，为这不痛不痒的物事生出许多苦难，古代“髡”最为典型，“留发不留头”则是极致。国外也一样，旧约中，头发是力量的象征，参孙因为剪了头发而失去了力量。求得上帝原谅后，头发渐长，重获力量。哈代《林地居民》中，头发是勇气的象征，玛蒂的长发被林中主人查曼德夫人买去后，就失去了对吉尔斯表达爱的勇气。

十月的某天，碰到一位多年未见的朋友，惊诧于我头顶的白发。他说四年前那还是一头乌发。那时的确一头乌发，但那是假的。当然，头发是真的，假的只是色相。

大约30年前，头发成了实实在在的“烦恼丝”。一次去外地讲课，同桌吃饭的一位老师举杯感谢年未及不惑、白发并未及半的我“传经送宝”，并祝“老当益壮”。一“发“障目，举座尴尬。我则内疚不已，为那些遭人误会的“白发”。为免除后患，痛下决心，不惜在自己的头顶造假。

从此一月一次，只要逾期，就会头顶开花，两鬓半截白半截黑，不忍直视。天热，凡出差必自带一条枕巾。以免晚上出汗，头发掉色污了雪白的枕套。染发经年，发质发硬。有一次，理发师小心翼翼地劝我，再好的染发剂也会损害头皮健康，反正年纪大了，要不就必染了。感动于理发师的真诚，也想解除染发的“烦恼”，当场就决定不染了！不像当初决定染发时，那般犹豫。顶着大半头白发就回了家。恰好，父母在金华小住，看到与我与他们差不多的白发，顿时神情黯然。事情似乎严重到了事故的程度。那天晚餐父母默然的神情至今难忘。记忆中关于头发而令父母焦心的事情，在记忆中有过一次。不过那次的主角是我姐。姐姐10多岁时，长发及腰，梳两条辫子，油光发亮。记不确切是不是因为文革“不爱红妆爱武装”的原因，有一年要剪掉长发。但那决定，父母讨论、犹豫了很久，俨然家庭大事。剪下的两条长辫，没有留下，好像卖了一元多钱。

于是，父母在，不敢“白头”！晚餐后，我还是回到理发店再“装修”了一番。就这样，一直染啊染啊，用染发剂混淆黑白，实现报喜不报忧。直到2020年6月送走母亲后，才让白发恣意生长。当时，“惊诧”的朋友不少。

如今，惊诧“一夜白发”的朋友，看到的倒是黑发。当我指着头顶日渐稀疏的白发以证沧桑的时候，他们常常说：尚有不少黑发！这下，惊诧的就是我了。每次照镜子，我看见的分明都是白发，哪来黑发？问妻，妻说，在你自己看不见的地方。用手机拍一张照片发我，果然，后脑勺处，还有一丛黑发，且不稀疏。头发居然有了两个面孔。俨然罗马门神雅努斯（Janus）。肉体凡胎，不敢与神祇相提并论，传说雅努斯执掌着开始和入门，也执掌着出口和结束；相似之外在于，都能表征世间事物的多样性：我后头的黑发是入口，是来处，前头的白发是出口，是归处。

2015年8月旅欧所摄：Luisenplatz

AI作图：罗马门神雅努斯

父亲篆刻：心无挂碍

在人类社会，头发并非头发本身。每个人的头发都有不同的故事，每个故事都可以各有象征。于我而言，白发是已经发表的作品，黑发则是待写的题材。假若有一天童山濯濯，则“心无挂碍”，善哉善哉！